平實見深刻 雅潔蘊豐富
——評葛本儀的《現代漢語詞彙學》
(刊《世界漢語教學》2003年第6期)
(刊《世界漢語教學》2003年第6期)
蘇新春
廈門大學
提要: 《現代漢語詞彙學》對漢語詞彙學中的幾個基礎性的理論問題做出了系統而深刻的論述。以“詞”為核心,上接辭彙,下通詞素;以語言使用的最小單位為認識樞紐連接著語音和語義,溶進了語法和修辭;並從靜態與動態兩個角度論述了辭彙的狀態與演變。是對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現代漢語辭彙本體研究的一個有總結意義的成果。
關鍵字:《現代漢語詞彙學》 漢語辭彙理論 辭彙本體 書評
現代漢語辭彙研究在眼下可以稱得上是一門熱門之學,新問世的著作層出不窮,且有論題愈來愈多,領域愈來愈廣,文章愈寫愈長,著作愈出愈厚之勢。在這樣的“時尚”下來看葛先生的這本《現代漢語詞彙學》(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區區15萬字的篇幅,只能算得上是一本小書。共七個章節,談都是“辭彙”“詞”“詞素”“詞義”。稍有詳略的是對詞義還分出了“詞義類聚”“詞義演變”兩章,對辭彙還分出了“辭彙的動態形式”一章。這七個章目,或曰七個問題,是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現代漢語辭彙研究傳統中最中規中矩的問題,談詞彙學研究幾乎沒有不談它的。葛先生畢生在這一學科浸漬,從1955年大學畢業留校任教,到後來90年代成為我國現代漢語詞彙學第一個博士點的學科帶頭人,60年代出版了《現代漢語辭彙》,80年代出版了《漢語辭彙研究》,在幾乎是相隔20年後,又拿出了《現代漢語詞彙學》,可以說那幾個問題也是她終生思考、探索的問題。
細讀尚散發著墨香的《學》,深深感受到葛先生對漢語詞彙學中這幾個有著基石般作用的問題的思考已經達到了一以貫之,純青達練的境地。那就是以“詞”為核心,上接辭彙,下通詞素;以語言使用的最小單位為認識樞紐,從結構的凝固性,意義的完整性來把握“詞”的基本性質;從詞是音義結合的統一體、語言應用的最小使用體出發,連接著語音和語義,融匯進語法和修辭;從詞的產生過程追溯到人們的造詞心理與思維,從而引出造詞法,從詞的內部構成延伸到語言的結構規律,從而引出構詞法。全書緊緊抓扣“詞”這個本體,步步深入,層層剝析,盤旋而去,把處於“靜態”中的“詞本體”充分展現在我們面前。又不忘“詞”在時間和空間上的遷徒流淌,從而發現它的動態變化,引出動態辭彙演變觀、動態辭彙規範觀。篇幅雖短小,可由於緊緊抓住了現代漢語詞彙學的核心問題,不枝不蔓,倒愈發顯示出這是一本關於漢語辭彙“本體學”的科學著作的份量。作者對詞彙學孜孜不懈的思索,使得在一系列重要問題上都顯現出作者的深刻與獨到。
“詞”是整個詞彙學的最大一塊基石,什麼是“詞”,怎樣來判識一個詞,如何認識“詞”的特性,一直困撓著學人。《學》對這一核心問題的論述可謂是縱橫交錯。就詞的特徵而言,歸納出了“詞必須具有語音形式”、“詞必須表示一定的意義”、“詞是一種定型的結構”、“詞是可以獨立運用的”、“詞是一種最小的單位”、“詞是造句材料的單位”六種特點,這裏實際上已經把詞的形式、詞的內容、詞的功能、詞的運用等方面的特徵都融匯進來了。“定型結構”“獨立運用”“最小單位”三點揉合在一起,互為牽制,構成了“詞”的本質特點。緊接著,《學》又從“辨認與劃分”的角度來對什麼是詞作出了是否式的判斷,歸納出十種方法,實際上也就是把詞的十種 類型擺放在人們面前:
1. 單音節,有意義,能獨立運用造句的成分是詞。(單音詞)
2. 兩個或兩個以上不表示意義的音節的組合,能表示特定的意義,並可獨立地用來造句的結構是詞。(多音的單純詞)
3. 一個或一個以上不表示意義的音節,和一個表示意義的音組節合在一起,表示著特定的意義,並可獨立地用來造句的結構是詞。
4. 表意的成分和已虛化的成分相結合,表示特定的意義,並可獨立用來造句的結構是詞。
5. 一個不能獨立運用造句的表意成分,重疊後可以獨立用來造句了,這一重疊後的新結構是詞。
6. 一個表示意義的成分重疊以後,表示了新的意義,可以獨立運用造句,這樣的重疊結構是詞。
7. 兩上表示意義但不能獨立運用造句的成分相結合,形成一個新的結構,表示新的意義,並能獨立運用造句的是詞。
8. 一個表示意義又可獨立運用造句的成分,和一個表示意義但不能獨立運用造句的成分組合在一起,形成了新的結構,表示新的意義,並能獨立運用造句的是詞。
9. 一個表意但不獨立運用的成分,在具體的語境中,如果被獨立運用造句時,也應視為詞。
10. 兩個或兩個以上表示意義的又可獨立運用的成分相組合,形成新的結構,表示新的意義,並能獨立用來造句的是詞。”
如果說,六大特點是對詞的本質屬性進行正面闡釋的理論層面的話,那麼,這裏則是對具體詞語進行逐個鑒定、具有良好操作性的實踐層面。詞彙學上有不少這樣的問題,從理論上說起來清清楚楚,而要落實到實處時卻左右為難。《學》的這種不畏艱難,對“如何確定詞”這一學術難題作出一網打盡式的作法,是令人敬佩的。沒有知難而進的學術勇氣固然不行,而沒有長期的精思殫慮更是不可想像的。
又如“基本詞彙”與“非基本詞彙”是詞彙學中又一個幾乎無人不談的話題,在大學的“現代漢語”課,“語言學概論”課,它都是最穩定的一塊內容。可仍屢屢有人發出“基本詞彙”無用論的感歎,其原因就是“穩定性”“全民性”“極強的構詞能力”難以落實,操作起來往往有顧此失彼之慮。而且人們一般都把“穩定性”放在首要位置,這就使得只能在辭彙的歷時狀態中才會顯示出它的穩定與否。到目前為止,能對基本詞彙作出比較明晰分類的幾乎都是在辭彙史上,特別是對上古辭彙。回顧50年代那場關於基本詞彙的討論,不是把基本詞彙大致等同於根詞的看法曾達到相當一致的地步嗎。那麼,在現代漢語的辭彙中,存在著基本詞彙與非基本詞彙的差別嗎?有這一理論的運用價值嗎?《學》對這一問題的論述是富於啟迪的。它明確指出,三個特點中最根本的屬性不是“穩定性”,而是“普遍性”,“一個詞只有具備了普遍使用性,才更有利於形成它的穩固性,也才能夠使它進一步成為產生新詞的基礎。”(P5)。一個歷史悠久的詞,如果不具備普遍性的特點,它也不屬於基本詞,只應是非基本詞彙的固有詞,例如“詩經”一詞。而歷史不長,可普遍使用的詞也可能進入基本詞彙,如“電梯”一詞。這是一個很發人深思的觀點。由此來看現代漢語辭彙的基本詞彙自然就不難了。書中歸納出了現代漢語中非基本詞彙的幾種類型:歷史上傳承下來的固有詞;新產生的詞語;因特殊需要而運用的古語詞;地域變體的方言詞;外來詞;社會變體的行業用詞等。這裏的論述不僅承繼了基本詞彙理論的內核,而且使得這一理論在現代漢語詞彙學界有了明確的運用範圍,有力促進了辭彙分類理論的完善,明顯有利於人們對現代漢語辭彙的總體把握。
在現代漢語詞彙學界,好些有成就的學者都在他們的論著中堅持著這樣一個觀點,就是不同意在詞彙學中引進“語素”的概念。葛先生對此也作了旗幟鮮明的闡述,在《學》中詞素和詞是兩個明顯相對的層次:“詞素和詞除了充當的單位不同之外,其他的特點都是完全一樣的……就它們所充當的單位來說,詞是造句單位,詞素卻是存在於詞的內部的詞的結構單位,並主要充當造詞和構詞單位。”(P49)概念術語的交叉是不可怕的,只要它們能在一個自足的標準中各就各位就可以了。而“語素”的引進,卻恰恰在這點上惹出了不大不小的麻煩。“語素”的下面分出了獨立語素,非獨立語素,獨立語素相當於詞,非獨立語素相當於詞素,這樣“語素”橫跨在詞和詞素之間,把三者都攪合到了一起。詞素可能是語素,也可能不止是語素;詞可能是語素,也可能不止是語素;語素可能是詞,也可能不是詞;語素可能是詞素,也可能還中夠詞素。引進了“語素”後,人們在形式分類上可以不談詞素,但實際上又不能不談。語素把原本兩類很清楚的東西同收一囊,卻要時時加以分辨,這就徒然增加了許多的口舌。語素在語法學上可能是有它的作用,特別是對結構派來說,可它對詞彙學卻未盡然。《學》沒有給“語素”以位置,這種作法是對的。
如果說《學》對“語素”的看法還是與詞彙學研究的正統派保持著相當高的一致性的話,那麼,對“合成詞素”的分析則反映了作者對這一語言現象的獨到觀察。所謂合成詞素指的是“紙老虎”中的“老虎”,“教師節”中的“教師”這樣的成分。既然是詞素,當然是比詞小的成分,是構詞的材料。由詞素到詞,由詞到片語,如此由小到大般地進行語言組合這是人們一般的順序思維,而《學》卻並沒有停留在這一步,而是進一步指出“合成詞素是一種由合成詞發展演變而成的詞素”,“單純詞素最初形成的是合成詞,卻決不是合成詞素……合成詞素是經過了合成詞被長期使用的階段之後演變而來的”。在漢語詞語單位由簡到繁,由單到複的發展過程中,其組成成分必然會表現出由小到大的推進,這裏所謂大的構詞成分,就是由合成詞退化而來的合成詞素。找到了這樣一條途徑,漢語辭彙的再生化、複合化就很好理解了,它也就找到了一條永無枯竭的生成新詞的道路。“合成詞轉化成為合成詞素是語言辭彙的歷史發展的必然”(P53),《學》對合成詞素以充分論證是極有價值的。書中象這樣見人之所未,詳人之所略的地方,難以盡舉,而且行文布論,步步為營,絲絲入扣。女性學者的細膩,在這裏盡顯無遺。
《學》是一本關於辭彙本體的純學理著作,可讀來卻輕鬆明瞭,這與簡潔、淺近、通暢的語言有很大關係。如對造詞法與構詞法這樣一對容易混淆的概念,書中作了這樣的敍述:“造詞法就是創制新詞的方法。給事物命名的行為是造詞問題,命名時使用的方法就是造詞法問題。人們在造詞時,可以根據本民族的語言習慣,掌握和運用現有的語言材料組成各種各樣的新詞。在組成新詞的過程中,人們使用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這些為事物命名創制的方法,就稱為造詞法。”(P76)“所謂構詞是指詞的內部結構問題。它的研究物件是已經存在的詞。對現有詞的內部結構進行觀察和分析,總結出詞的內部結構規律,這就是構詞問題研究的範圍和內容。”(P88)如此簡潔的表述,那怕是一位初學者,相信也能一下了就明瞭。語言是思想的體現,《學》淺近簡潔的語言正是作者對詞彙學理論問題的思考已經達到爐火純青地步的最自然而貼切的反映。
《現代漢語詞彙學》可以作教材來學,全書章目有序,首尾要銜,條分縷析,表現出內在的嚴密邏輯性;又可以作專著來讀,細細讀來,處處可領會到作者的睿知與深刻。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現代漢語辭彙理論,一直把極大的精力放在辭彙本體的研究上,放在辭彙單位的研究上。《學》的出版,不能說是這一研究的終結,但卻可以說是這一研究帶有總結意義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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